◆【生命故事2】「面對」才能「放下」——施麗真
撰文/賴怡伶
地震瞬間奪去四位家人生命,
倉惶埋葬的痛苦經歷,
日復一日啃蝕倖存者。
對死亡的驚懼與哀傷,
她終於能夠面對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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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日豔陽將玻璃建築照得流光閃閃,蒸騰熱氣烘烤著都市裏外——是這麼好的一個天氣,流淌頸項的汗水都還沒乾。施麗真與劉樑佃夫妻坐在圓桌前,猶豫中帶點果決的說:「要問什麼儘管問,沒關係!」
「上人說要勇於分享;因為每分享一次,就是洗滌心中的痛苦一次。若我的經驗有鼓勵作用,我很願意談。」施麗真字句清晰的陳述,表情卻有些僵硬,因為即將要談到的,是九年前的那場台灣大災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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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九九年九月,施麗真位於台北市東星大樓的娘家正為家庭大事忙碌——遠赴美國讀書的小弟即將迎娶日籍太太,爸媽為此重新裝潢房子,婚宴訂在中秋;原與爸媽同住的大弟體貼遷居淡水,房子才剛下訂,即帶團前往加拿大。
洋溢喜氣期待著未來的施家,卻在九月二十一日凌晨一點四十七分,那陣猛烈的天搖地動中,失去了四條性命。
深夜消息傳出,施麗真與劉樑佃夫妻火速奔往東星大樓,親見整棟大樓如頹倒巨人癱斜在旁。
「鋼骨、瓦礫、瓦斯味、噴水柱、奔走的消防隊員與救護人員、惶恐的居民、四散的茫然面容與哭聲……」即使到現在,那宛如末日的景象,施麗真只要一提起,內心的顫抖就無法止息。
「我們一直到第六天,才找到爸媽和弟弟、弟媳。爸媽的身體是完好的,兩個人擁抱在一起,法醫判斷是窒息;弟弟、弟媳卻因為瓦斯外洩悶燒,外觀難以辨識,只能做DNA檢測……」
用語句來推想那段時間的經歷、情緒的驚惶是無效的,施麗真眼中的猶豫和話中的遲疑,漸次揭露出深沈的痛;而那痛,也無法全然的傳達……
公祭結束,政府陸續提出重建方案;地震後的斷垣殘壁逐漸清除,受九二一震災影響不大的台北,生活又如常運轉。但是災後症候群,卻慢慢在施麗真及其家人身上發酵。
慟在生活中延宕
地震後,施麗真的痛苦嚴重影響了生活。
「公司讓我休假,但我待在家裏一點也不好過,動不動就哭;哭了六個月後,視力變得很差。每次覺得有地震的時候,我就躲到角落;晚上也沒辦法睡——一方面是害怕地震,一方面又想著:往生的家人去了哪裏?現在過得好不好?……那段過程大約持續一、兩年,真的是很苦。」
施麗真的家人同陷在痛苦當中,其中以大弟最為嚴重。當時帶團前往加拿大的大弟,接獲噩耗後急忙趕回台灣,十多天都待在殯儀館父母靈前,晚上就睡在車子上;喪事告一段落,他宛如從人間蒸發,施麗真輾轉才確認大弟搬到淡水。
「找上門,大弟還是避不見面,只能從門縫塞東西進去或將東西放門口。」施麗真夫妻和兄弟姊妹並不放棄,持續聯絡與拜訪,逐漸打開大弟的心門,窺見他內心的痛。
「在半強迫、半要求下,我們終於進到他家。大弟鬍子留很長、頭髮很亂,變得很頹廢、很瘦,他說要為爸媽守孝。房子只是粗胚而已,他在地上鋪了紙板、一條棉被,每天就這樣過。」
「我們苦口婆心勸他要回復正常生活。大弟卻說:『希望手足之間不要往來了,怕還有再一次的分離……』他帶團出國前,媽媽才千叮嚀萬囑咐他在外要小心,結果反而是家中發生巨變,他很不能接受。」
難以接受的何止大弟,倖存的家人,幾乎都患了程度不一的身心症狀。「到現在,我還是常常覺得在地震。」施麗真說,住在板橋的弟弟持續多年在桌上放一盆水,觀察水面來判別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地震;妹妹、弟媳等人則因長期睡眠不好,造成甲狀腺機能亢進。
絕望中的安心力量
那樣倉惶埋葬的痛苦經歷,施麗真卻還記得,在絕望當中那及時安心的力量;也是這股力量,牽引她走向身心復健之路。
「九二一當天晚上,慈濟人就進駐災難現場了。天一亮,志工已為我們和救災人員備妥便當、點心、飲水和毯子,晚上還帶著大家祈福。隔壁鄰居一家四口,只剩下一名在中部讀大學的孩子逃過一劫,志工就一直陪在他身邊……」
當家人的遺體被送往殯儀館,施麗真忙著處理後事、陷入茫然哀傷情緒時,這股安心的力量還在。
「沒有經驗,卻要同時處理四個家人的後事,當時心中很慌亂。幸好在殯儀館那十幾天,每天早、中、晚都看到至少五十幾名慈濟志工來助念,一直持續到公祭。我們與慈濟人非親非故,真的感激在心!」
九二一地震半年後,證嚴上人行腳來到台北,施麗真的同事問她要不要到慈濟台北分會聽上人開示?想到半年前慈濟人的幫助,施麗真答應了。
「我記得當天全場爆滿,上人提及決定在中部援建五十所學校。他說:『社會的希望在孩子,孩子的希望在教育。碰到這麼大的災難,有錢的出錢、有力的出力。』就是因為這句話,我跟同事說,『我願意出來幫忙!』」
施麗真開始投入慈濟志工行列,只要有勤務就馬上前往。「受人點滴,我一直記在心,也很想回報。投入慈濟後,才發現大家常常搶著做,那種力量是很驚人的。」在慈濟,她感受到單純付出的快樂。
超脫生死恐懼
雖然心中的痛,至今依然無法言喻;但是對死亡的驚懼與哀傷,施麗真有了更好的方法來面對它、放下它。
「去訪視時,貼近苦難眾生,看到人生的病苦、貧苦……人世煩惱苦痛這麼多,救拔不盡,死有何懼?善與惡之間的拔河遠大過生死恐懼,見苦知福把握當下,遠勝過先前的妄想。」
「我常和大弟分享做志工的喜悅。並告訴他,可以平安活在世間,是多麼幸運!媽媽最擔心的就是他,所以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。」施麗真不知道大弟是否聽進了她的話?不過,災後一、兩年,他的生活也逐漸恢復常軌。
然而,每逢清明、九二一忌日,兄弟姊妹齊聚拜祭父母、弟弟、弟媳時,總是止不住的痛哭,哀傷彌漫在親族之間。
「以前我會跟著哭,但隨著時間過去,看到弟弟、妹妹都還是這麼痛苦,深覺這樣不行。我跟他們說,『一直牽掛著父母,父母也同樣牽掛著我們;我們要多祝福爸媽。』」施麗真帶著手足閉目祈願,將心安定下來,悲傷也逐次淡化。
「若一直沈浸在哀傷中,旁人怎麼安慰都沒法幫助你;自己要有覺悟,想好本末,就關關都能過。」九二一地震三年後,施麗真向手足們提議,無論再怎麼忙,每個月大家都要聚會一次,「爸媽不在了,兄弟姊妹的心更要在一起!」
【生死醍醐】
為什麼我們會準備如何過夜、如何過冬,卻對死亡毫無準備?不能不對死亡有所準備,預備死亡的方法之一,是好好的過生活。愈是能好好的過生活,死亡的恐怖便會愈少,死亡也會變得輕鬆。──托爾斯泰(Leo Tolstoy)
以上內容轉貼自http://www2.tzuchi.org.tw/tao_publish/series1/014/index.ht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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