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日生VS黃安捷 談慈濟實踐美學

 
    前言:在與「慈濟」相關的諸般場域中,如何透過實踐方式與情感的開發,讓個人感受生命真正存有的價值與意義?尋回心中的愛?如何藉由團體的能量改善社會的問題?個人在團體中,又如何藉事練心、獲得自由與快樂?


Q
現代社會充斥著二元思想,比如對與錯、美與醜、個人與團體等對立,人們過於執著,便有了分別心,忽略了實踐與情感層面。我們該如何看待與開發情感的力量?

何:西方有許多偉大的思想家,如尼采、海明威等,最終都以自殺結束生命;為什麼?因為純粹的思想無法給人最終的出路。

我們學習知識,便會產生價值判斷:這個該做、那個不該做;此外,我們還有情感。事實上,人經常處於知識、思想與情感三種力量的相互衝突或不一致;特別是受過較多教育後,容易偏向以知識看事情,用一己的價值觀評斷他人、評斷社會、評斷問題,卻缺乏同理心,因而做出違背社會道德的行為。很多專業或公司教人公事公辦、不帶感情,不論如何都要以績效第一、工作第一,員工對老闆的忠誠僅止於薪資、職位等,跟情感無關;所以,許多人的情感是未被開發的。

然而,情感很難降服或調和。該用什麼方法呢?證嚴上人告訴我們,不是中國佛教傳統裡的拜經懺或打坐而已,實踐才是根本;在愛的實踐中,知識、思想、情感才得以結合。我認為,上人對當今佛教的最大貢獻,就是他用實踐的方式把西方思維下分立的知識、思想和情感統合起來。

所以,慈濟能把人的情感能量開發出來,不拘泥於小情小愛上,而是把情感擴展,同時還能掌握運用且不偏頗。我想,證嚴上人的偉大之處,在於其情感非常博大、非常透徹、非常單純,並且能恆持。如果沒有從情感面去理解上人,很難理解他究竟為什麼有那麼巨大的人格力量,吸引不同的人追隨他一起投入救人的行列

當你在做一件事時,要不要用到知識?要不要有想法?情感要不要投入?都要。學院的傳統記者教育學生,要很中立、很客觀、情感要抽離,這是不對的;因為,情感抽離了,就不會有同理心。

美伊戰爭時,在伊拉克邊境零下兩三度,慈濟師兄帶著台視記者採訪;看見老人家光著腳,記者立刻把厚襪子脫下來給老人家穿。這就是上人認為記者亦應做到的本分。

上人要我們把情感帶回心中;醫生看病人要視病如親,面對苦難的人要去擁抱他、視為親人一般,且還要以苦為師、以病為師,藉此昇華情感。
 
Q
慈濟的實踐法門和情感的覺醒又有何關係呢?

何:慈濟的實踐法門,就是把情感帶進思想和知識,體現利他的價值;亦即從利他的實踐方法,讓情感得以覺醒,這是慈濟法門中最重要、最特別之處──不是往生西方淨土、不是參禪打坐達至涅槃寂靜,而是透過愛的實踐,讓情感不斷地開發、不斷地擴大。其實,人的情感就像虛空一樣,所謂「心包太虛,量周沙界」,心寬闊到連虛空都可以包容進來。

如何開始?就是給大家一個空間、一個實踐場域,去感受情感的力量;這原來是人們本具的,只是長久以來被遺忘了。上人說,用讀的沒有用、用講的不夠,要去做!做了就有感受。特別是在接觸苦難時,你的悲心會被啟發,理解到自己有多麼幸福,有這麼多的能量。例如,去賑災時,上人希望志工膚慰苦難,去握當地災民的手,會發現他們的手粗糙得像是樹皮一般,便會不禁生起悲心。

四川地震時,有一位十歲左右的小女孩,被挖掘出來時頭已不見了;她的媽媽幾個星期幾乎不吃、不喝、不說話。醫院裡的長期志工陪伴她,她對師姊說:「我很想念女兒,每天都寫日記給她。」師姊說:「妳最瞭解女兒,知道妳女兒最大的願望是幫助人;現在女兒不能做了,要不要幫女兒完成心願?」於是,她開始跟著慈濟一起做熱食;當時還有很多失去孩子的母親,一起加入了煮熱食的行列。她們一起挑菜、洗菜、聊天、彼此膚慰,就像家人一般,心靈就這樣慢慢地被療癒了。

沒過幾天,這位媽媽笑了!她說:「最初因為我姑娘(女兒)走了,我太痛苦了;可是,看到慈濟人這樣幫助、鼓勵我們,我覺得應該振作起來。」是慈濟人使她振作嗎?不,是她在幫助別人的利他行動中,自我超越了。所以,慈濟有一句名言:在幫助別人中,會超越自我的苦難。

又如,在斯里蘭卡有一位男士
Abudoola,他的家人都在海嘯中往生了,只剩他一人。他一個星期不吃、不喝、不說話,也不理會陪伴他、關心他的師兄;後來,有位高高壯壯的師兄想出了唱歌的法子,便對著他唱起歌來。一個男人唱歌給另一個男人聽的畫面很奇特;唱到一半,Abudoola笑了起來。師兄便遞給他玉米粥,他了喝一口後便嚎啕大哭,整個人就釋放開來了。第二天,他穿上志工背心,在義診所裡當翻譯,因為他會講英文;一個禮拜之後,他便融入了大家。他釋懷了,他超越了。

這就是在利他實踐的過程中,情感覺醒了,因而得以轉苦為喜,從小情轉至大愛,情感的泉源被開發出來了。這就是上人說的生命智慧。

Q
在《聖經》中,亞當與夏娃認識了自我之後,便開始有了分別心,你我之間便有了不信任與懷疑。懷疑不好嗎?請分享您的想法。

何:從前,我們的新聞工作訓練,講的是批判式的思維──什麼都要批判!在美國課堂上教記者要批判、要懷疑。對事可以在不疑處有疑,但若是對人也如此就糟了。在新聞學裡便有一句話:
when your mother says she loves you, check it out.當你媽媽說她愛你,你要去查證。)

這是絕對的懷疑。到了這種地步,社會可能出現什麼問題呢?為什麼新聞要走到這樣的極端?把情感抽離、把愛抽離了,把人間的事情像是對物質那樣地分析。

當你剖開青蛙,你瞭解青蛙嗎?你會知道牠有心臟等器官;可是,你不會因此知道青蛙在池塘邊快樂地歌唱,聽不到青蛙貼近大地呼吸之美。如果用探索物質的方式去理解情感,肯定會出問題的。

記者也是,太過理性化了;一味地分析批判,反而在分析中把人的整體給破壞了。存在主義認為,你永遠不能避免在分析某個事物時而不破壞它;當你分析的時候,你就破壞了它。

我年輕時讀了心理學,便喜歡分析朋友;朋友因而離開,不願與我見面。因為人經不起分析,只要去愛就夠了;分析到後來,自我會像洋蔥般,剝到後來是空的。

如果不懷疑,那該怎麼辦呢?那就要有愛。有愛,就不懷疑;有情,就會諒解。如果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理多於情,關係便會很薄弱,彼此便容易對立,這也是當今社會的問題

Q
在現代社會中,自我與群體似乎是對立的;我們應該如何看待自我與群體的關係?

何:我認為,要完全沒有自我是不可能的;沒有自我,也就無法認識自己與世界。只是,一把自我擴大,便會與群體有關;如何融入群體,這是非常不容易的修行境界。

精神分析學家榮格認為,每個個體皆與宇宙極大的能量相關。又如,當我們理解自我或一滴水是群體或海的一部分,你就不會計較;一滴水要獨立海水而單獨存在,塵埃便會汙染它、陽光會蒸發它,水滴便會不見了,苦也就從這裡來。

一個人如果把自我不斷地擴大至大我,是因為能與群體力量結合,這有兩個意義。一是在心理學上能夠通往更大的善,所有傑出的人士都懂得運用這種集體潛意識的力量。這也就是說上人常說的,要虔心祈禱、上達諸佛聽,表示有一股能量在傾聽。我相信這個能量是存在的。

《聖經》中說,你要虔心地相信耶和華,不要憑恃你的聰明;在所行路上,你要信靠祂,祂必指引你。意思便是要對更大的善之能量臣服。佛教也說,你要相信因緣,要隨順因緣,同時要把握因緣;有因才有緣,「因」是你、是心,「緣」則是客觀環境。

如果基督徒臣服於上帝,佛教徒則信服更大的「自性」──本來的清淨自性。或進入更大之善的磁場,像是慈濟;一個共善的群體猶如大海,能讓水滴不被蒸發、不被汙染。一個更大之善的團體能造就善的個體。

每當自我有困惑、難以突破時怎麼辦?我的想法是:你要發大願,那是宇宙中更大的能量,能超越自我的狹小困境;發的願愈大,得到的能量愈大,反之則愈小。不論榮格所說的集體潛意識能量、或諸天諸佛的能量、或獲得人緣的能量,會因而匯聚進來,幫你解決很多問題。

另一方面,因為發大願不是為自己,在與人的相處中,會有更多的寬容與包容,將有更多的人幫助你;如果只是為自己發的願,別人為何要幫你呢?

在慈濟好做事,因為能量很大。我在處理危機溝通時,如果有一件事我判斷錯誤兩次,我便不再判斷了,而是交由別人判斷。當我覺得我沒有力量,我就回到群體,就會獲得很多智慧、很多資源去解決這項難題。事實上,每當我覺得碰到困難又無法突破時,往往是自己逞英雄、認為自己很行,便會碰到困難。
 
Q 雖然群體能量大,然而,個人在群體中是否一切事都能解決,在慈濟裡還會有困惑嗎?

何:如果說我在慈濟裡就沒有困惑,那是騙人的。我也曾想過,到底來對了還是來錯了?我還要繼續做下去嗎?有一次,當我很困惑時,一位善知識對我說:「你不要再想了。你都來到海邊了,為何還在海邊流連?你要把手放開,讓大海造就你。」這也就是融入一個更大的善裡。

當代最知名的神學家之一保羅‧田立克(
Paul Tillich)說,信仰本身是智慧的選擇,但也有風險;可能你所信仰的最後卻不是你要的,你必須願意去承擔這個風險。他也說,信仰不是知識,而是一種情感的經驗。

在慈濟裡,難免有人會懷疑:我這樣做對嗎?自我還是會透過不同形式表現,習性可能再次流露;雖然講的是奉獻無所求,有時還是想要別人聽命於自己。

事實上,每次覺得有苦的時候,都跟自我有關;因為自我放不大,就會縮小到小愛裡。我看過一些例子,人在大環境裡不能適應時,往往會回到小情小愛裡。

在團體中,因為要守規則或戒律,是不是會帶來束縛與壓力?人在群體中能得到自由嗎?

何:團體究竟給你壓力還是愛?這個問題總結了當今社會的一切矛盾。一切的矛盾都發生在個人與群體中;當個人與群體發生問題時,個人也會發生問題。問題在哪裡?群體裡總會產生不同意見;如果每個人都堅持自己是對的,最後會格格不入,愛就遠離了。當你思想一執著,情就被壓抑;這樣的狀況會經常重複出現在人的生命中。

二○○七年寫《一念間》時,我的生命狀態非常喜悅;但是,過了一、兩年後碰到了瓶頸。因為,在團體裡還是有自我,希望得到實現的驅力,這種驅力會引導我走向孤獨。當我寫《慈濟實踐美學》後,自我的傲氣與執著又強了。但是,理論談久了,情就薄了、愛就淡了,沒有愛的人就會覺得苦。

上人有一次突然對我說,沒有完美的制度,碰到問題時要往內心下功夫。世界上本來就有各種不同的意見,重點不在於誰對誰錯,而是要用愛彼此涵容。《中國易經》講:「孤陰不生,獨陽不長」,陰陽一定並存,陰極則陽生,陽極則陰生。本來就沒有完美的世界,重點是有沒有心量把各種力量涵融在一起。

群體如何讓個人得到自由?就是愛!當團體裡有愛,你就會自由,感到活得快樂。快樂與知識或思想無關。我最近的體會是:要回到愛的本身,但不在於你得到多少愛,而是你有多少能量去愛別人。

每個人都會有煩惱,在群體中有很多限制,可能常覺得被束縛;可是,當你放下這一切,自我的能量可能更大。為何現代人公司或家庭裡有那麼多問題,就是因為愛不見了。

我的理解是,上人一生的努力,就是希望把每個人的愛找回來;在團體中,愛愈大,個人就愈自由快樂。如果能包容不同意見的人,心就愈大、能量就愈大,你就愈快樂。
 
Q黃:因為西方理性主義的二元論,才會產生所謂的兩難困境(dilemma)、悖論(paradox)及矛盾(ambivalent)等關係。在慈濟,沒有金錢報酬,大家還那麼努力開心地做;即使「辛苦」,大家卻說很「幸福」,這似乎是一種paradox。請談談上述三種狀態。

何:
dilemma是處在一個選擇上的兩難困境裡,paradox則是看起來表面相反,但骨子裡卻是一致的。具體地說,例如,群體與個人看起來立場是相反的,但在我的觀察中,在上人的法之下,兩者卻是一致的。

ambivalent
就是指兩種情感並存,例如說在群體中還想凸顯個人的成就;既要愛人,又想彰顯自己,什麼都要,這樣肯定會很苦。又如,你希望生活舒適,卻又希望節能減碳;要度化眾生,又想追求世俗的功名利祿。如何超越ambivalent,把互相衝突的欲望逐漸化解,這也是生命中很大的課題。

團體給人的究竟是一種依託或是一種壓力?也許都有。它很
paradox,也很ambivalent,讓你既愛又怨。在欲望的層次裡經常會有ambivalent情結。

對一般人而言,欲望與愛相互衝突時,兩者都要相當不容易,卻也不能完全不要;因此,須要找到調和之道。

我們一直被教導要追尋自我、要自我實現,馬斯洛(
Abraham Maslow)的需求理論便說,自我實現之後上一層才是社會奉獻。問題是,自我什麼時候實現?比爾•蓋茲實現了,他便投入慈善;然而,很多人可能都還沒有實現,就已經投入慈善了。
所以,上人說,不是自我實現後才去做社會奉獻,而是可經由社會奉獻得到自我實現,這也可說是一種
paradox。所以,上人的思維可說充滿似乎相反的困思邏輯,卻是最合理的一種生命智慧。

又如,上人常說,要用菩薩心愛你的小孩,用父母的愛去愛別人的小孩;這話聽起來似乎很弔詭與矛盾,很
paradox,其實卻充滿智慧。

每當我自認為比別人行、有傲氣出來時,就會卡住,很多事辦不好、做不成。因為傲氣會縮減自我的能量。事實上,你愈謙卑、愈縮小自我,能量愈大;你愈虔心、愈單純,力量愈強大;你愈沒有自我,就會得到更大的我(大我)。這就是
paradox,一種困思邏輯。

在電影《阿凡達》裡,納美人的辮子和鳥等萬物可以連結,透露一種屬於東方的智慧:一切的都能連結在一起,也就是說萬物都是連結在一起的。

所以,佛陀覺悟時,悟到一切天地萬物都是相互關聯的,有如因陀羅網,個體與群體相互輝映,這也是
paradox

(引用自:大愛之友54期 整理:簡毓嫻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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